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演員是沒有自我的人,去感受和愛人,用真的演假的 ──專訪黃健瑋


距離約定時間遲了半小時,劇場工作人員尷尬地笑,「他很少遲到的⋯⋯」等了一會兒,迎來一張頭戴棒球帽、穿著潔白背心和牛仔破褲的愧疚臉孔,誠懇地 90 度鞠躬道歉。解釋和時間已不要緊,聽這聲音,真的是黃健瑋,如此渾厚溫暖,卻也俐落冷靜,讓人迫不及待想坐定聽他說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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靜靜端詳,首先注意到的不是他亂中有序的鬍渣,而是眼球裡的紅血絲與毫不留情的黑眼圈,很搭他的黑咖啡。

很奇怪,看黃健瑋演《白米炸彈客》的楊儒門或《麻醉風暴》裡的麻醉醫師蕭政勳,常錯亂懷疑他真有兼任這些身分,但與本人對話,卻又覺得他就是黃健瑋,既不是楊儒門,也不是蕭政勳;我確定蕭政勳是麻醉科醫師,但我不覺得自己在跟蕭政勳講話。

看起來像在繞口令。後來想通了,這就是演員。

演員的三大功課:想像、當他、愛人

若演員是在感受另一生命,拿到劇本後,該如何做功課?黃健瑋先給了一個知易行難的答案──想像。

他說,每個人都有一種語態,先找到角色講話的內容、樣子、聲音、語調,劇本雖會提供線索,仍須靠演員腦補,讓人物形象更飽滿。

問題是如何找出那些台詞不多的角色語態?「表達決定思考,『沒有講話』這件事還包含他沒有講的那些話,有時候,『沒有講的』比『講出來的』更重要。」黃健瑋說,一個寡言、不擅表達的人,語態就是在保護自己以保持自我平衡,演員的功課即悟出該角色保護自己的思考方式,這也讓他花比較多時間。

「平常就要建立對人的觀察,觀察還不夠,要有關懷,你必須真的喜歡人。」他點出使想像更完滿的重點──愛人,並繼續沉穩說道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功課,在茫茫人海中能相遇不容易,要互相疼惜,「每個人都是一個人」。

認知到「應該要愛人」這件事讓他開竅。他回憶 23 歲時在學校學期製作演安東契訶夫《櫻桃園》的男主角,演出前半小時閱讀契訶夫的短篇小說選,祈禱自己能好好說出男主角的故事。當他開始把別人當做自己、認真地去愛角色,他豁然開朗,唯有如此才可能表達角色。

「不管他(指角色)是好人還是壞人,都要當家人一樣愛;有時你的家人有些壞毛病或情緒較激烈,當你愛他們,就能理解他們為什麼這麼做,就會找出相處之道。我在做的事其實就是愛人。」看看近年出演的那些壓抑、心裡話很多的角色,黃健瑋笑說:「我只是被請去詮釋某些普遍的台灣男性形象。」此話一出,不禁令人莞爾,但我們知道,這番話無關褒貶,甚至,他某種程度愛著這些無助的男人。

除了想像和愛人,黃健瑋還說:「去當他。」一如學者、記者常需藉田野調查去深入事件原貌,「他是什麼職業,我就去學他會做的事。」拍攝《麻醉風暴》時,為了理解麻醉醫生會做什麼事、說什麼話、做這件事時的心理狀態,黃健瑋待在醫院學麻醉科事務,造就了觀眾看到的蕭政勳。

表演必須很誠實,演員就在透過現象表達靈魂、生命的本質

另一方面,影像作品跟舞台劇表演的本質又有什麼不同?很快地,我就知道問了一個很門外漢的問題。

「在物質世界裡所有經驗都只是現象,例如這杯咖啡很好喝、木頭桌很好摸,都只是現象,不是本質。演員表現的是現象,透過現象表達本質,嗯⋯⋯靈魂、生命的本質。」黃健瑋說,影像作品跟舞台劇表演的本質無差別,只是舞台形式不同,但都在以寫實反映問題、讓角色提出一個問題、提供觀眾反思空間,當然,準備角色的方式也是一樣的。

他表示,演員就是一門功課,透過物質世界的東西去表達非物質;表演就是人生修行的一部分,人都有說不出口的話,演員也因而會從演出看到自己過不去的問題。

「但若一直專注於物質世界,就不可能表達。」他生動比喻,假設身體是車子,靈魂是駕駛員,大多數人會專注於妝點車子以秀異,改車、烤漆、打蠟等,誤以為這在表現自己,卻忘記駕駛員本身。他直言,人們都忘了,車子不等於自己,演員若忘記這點,觀眾就會一直看到車子,「可是,人咧?」因此,他認為表演要很誠實,自己生命的問題都會在某個時刻、某個程度反映於表演,演員間也在幫彼此工作這些問題,而不只是認清;認清之餘,要把它處理成可以表演的狀態,又是另一回事。

這次「我城劇場」陳培廣導演的新作《我記得⋯⋯》,黃健瑋說,這就是一部很誠實的表演,看不到任何套好的情緒或橋段,是全然的誠實,也是目前劇場少有的作法。其他演員都是多年好友,黃健瑋坦言合作起來能直接進入狀況,有趣的是,還可以重新認識這個人,發現每個人都有得突破的難關,他停頓了一下,又老話一句,「所以⋯⋯就是互相疼惜嘛。」

問他對這次飾演的角色有什麼想法?黃健瑋給了兩個字:同情。「他是一個永遠沒長大的人,」我追問:「是太熱血嗎?」他用力點頭,「熱血就是沒長大的徵兆,很多男生都這樣,」他接著說,對某些事過度熱情投入,就是逃避成長,因為成長意謂著負起全面的責任。但他感嘆,華人世界教育男性的方式常使人只追求表象,穿得像男生、言行像男生,徒為「做性別(doing gender)」,但遇到問題,本質就跑出來了。

想長成怎樣的大人?「我現在就是小時候想像的樣子!」

《我記得⋯⋯》一戲在回望青春,問黃健瑋年少時是否想過要變成怎樣的大人,他開朗笑說:「我現在就是小時候想像的樣子!」他曾畫下長大的神采、樣貌,竟然就是留落腮鬍、戴棒球帽、背大背包,唯一不同的是,他小時候想當太空人,無奈數學超爛,只得作罷。他將數學不好歸咎於國家的教育方式出錯,或說這個社會看待生命的方式根本性錯誤,「不要再以為你的臉書帳號、你穿的衣服是你自己,」是的,車子的酷炫屬於車子,而你不是車子。

他開心分享自己正在學俄羅斯武術、俄文和鋼琴,我和一旁的攝影都不爭氣地笑了,坐在面前的是一個粗獷、成熟的硬派男人,聊到正在從幼兒程度開始學鋼琴,卻流露出稚氣、沈溺、滿足的笑容,對比之強烈,令人驚喜。聊到這裡,強烈感覺到這些學習在在顯示黃健瑋對內在生命的追尋、對文化的深究,這也是他關懷這個世界的方式,一切終歸於他的起心動念──愛。

我很慶幸問了一些無關演戲的問題,讓人看到黃健瑋的赤子之心和他所謂對人的喜歡,當他毫不保留地分享關於家庭、生命課題或學習收穫,甚至對於老莊的體悟,是如此慷慨有愛,穩重、清晰,有時略顯嚴肅的表達間,夾雜自然流洩的雀躍與希望,這是他的魅力。你會很想祝福他,祝福他在人生這條修行路上,繼續苦、繼續愛、繼續當黃健瑋。儘管愛會讓人執著,執著會帶來妨礙,膽敢去擁抱和言說,這些事就變得有意義。

採訪後記:

採訪完隔天閒晃一間日式田園雜貨,老闆娘側耳聽見我與友人在討論黃健瑋,含蓄地表明自己是黃健瑋的國中同學,雖自畢業後就沒聯絡,她卻對一件事記憶猶新。當時,黃健瑋因聯絡簿「亂寫」而被罵「你寫這什麼東西!」,他那時寫著「剛剛那一刻我離開地球了,我,跳起來了。」當下楞住,接著不禁笑出來,因為黃健瑋不只神采、容貌沒太大改變,整個人的語態、思路也是嘛,小時候的自畫像沒能講出這些事,倒是透過老同學驗證了。

圖片來源:BIOS MONTHLY 兄弟項

│刊登於BIOS MONTHLY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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